牠是一隻豹,一隻在原野馳奔著的豹。
陽光毫無吝嗇拂照著牠坦蕩蕩的背脊,牠以灼灼毛色回應,相呼輝映成一圈又一圈的光環。
牠奔跑到哪裡,光環就出現在哪裡。牠與陽光,帶著一身輝映著的光環,企圖照亮叢林、照亮原野、照亮沼澤、照亮牠光臨的一切一切。
看!牠就是此間最權威最耀眼最自我的豹。
牠日夜沉浸在自我假想的虛幻世界中。牠看不起一草一木、一樹一花、一蟲一獸……牠就是牠,太陽下來就是牠。不!牠與太陽並駕其驅。
牠的眼睛,是兩顆黑黝眑的墨金石。無論在黑夜或白晝,都閃爍著寒森森的光炫,叫人的眼睛不小心碰到了,也擔心會為之灼傷。又像兩個深不見底的水潭,那麼深邃、那麼遼遠,碰上了,只有沉下去沉下去……永無見天日的徬徨。
直至那天,牠見到了她。夢幻如陽光曝曬下的肥皂泡,無聲無息裂了,裂得很不甘心、很無可奈何。
她飛揚著一頭棕褐色的長髮,兩顆眼睛晶亮如天上的星星,很遙遠、很虛幻、很親切、很迷離。像磁鐵,令人不由自主的迷戀、不由自主的沉淪。
她根本不需要陽光的照拂,浑身上下就散發出一層淡淡的光輝,無論她去到哪裡,哪裡就光彩起來。
豹靜靜的看著她、不聲不響的瞅著她。她略有所覺的旋轉頭,笑了。
一笑,滿天的星星都灑下來了,來自她的眼眸深處,灑個一天一地。
豹震動了。牠震憾、牠妒嫉、牠貪慕、牠恨惡、牠……迷戀。
怎麼能?怎麼能有這樣的一雙眼睛?怎麼能有這樣的一個女子?怎麼能牠僅是一隻豹?
牠竭斯底里的奔跑、竭斯底里的怒吼。原野上、叢林中,只見一團又一團的光堆,忽兒東忽兒西,漸奔漸遠漸失色。
是的,她一出現,牠就失色。
在陽光照不進的漆黑洞穴,牠尖銳的爪發洩在一堵堵堅硬的石壁上。牠恨、牠妒嫉、牠愛戀。
牠愛戀?「唬」一聲躍起,不!不!不!不是的!牠說給自己聽,牠是妒嫉,牠只是妒嫉,妒嫉至死。
只是妒嫉?冷靜下來後,牠小心的自問:在妒嫉的背後,難道沒有愛戀?
心說:其實有的,只是,你不配!你只是隻豹,不是人!
你不是人、不是人……心如此說,牠自己對自己說。
當察覺到心底的那股愛慕逐漸逐漸擴大,比妒嫉更深更遠,牠驚悸了。牠驚悸牠竟會以「豹」的身份去愛「人」。
牠從來沒有這麼自卑,自卑本身僅是隻豹!
牠從來沒有這麼恨惡,恨惡上蒼何不將牠造成人!
牠從來沒有這麼渴求,渴求讓牠死去,再世為人!再世為人,牠就是她的同類了。
可是,如今牠不是人、不是人,只是一隻豹!
從來沒有這麼失意,從來沒有這麼盛怒。牠一口氣奔向原野、奔向她。
她逕自在笑著,滿天的星星在眨呀眨的,牠迷惑了,是她還是星星?是星星還是眼睛?
一樹一草一花一木一蟲一獸都笑了,它們在笑,笑在星星的光環裡,笑在牠失色的無能裡。
牠遭激怒了,縱身一撲,雙爪向準她的眼眸掠去。
她驚呼、他們驚呼。
他們怒吼、槍聲怒吼。
它們寂靜、風寂靜、樹寂靜、世界寂靜。
在槍聲掠過耳際,子彈射入胸膛的剎那,牠竟無一絲悲哀,有的只是解脫,一種達到目的的舒懷,牠笑了,帶著一絲隱隱約約曖曖昧昧的笑意,轉世去了。
若干年後,陽光透過屋縫,一縷縷灑落下來,拂照著牠的身。渾身墨黑的毛色,扎得人眼都疼了,卻疼不過與牠眼眸接觸的感覺。
這樣的一頭貓,竟有著一雙豹樣的眼睛,寒森森、黑黝黝、像寶石、像水潭。
這樣的一頭貓,帶著笑意,無奈又滑稽的笑意,躺臥在她的身上。牠如願了。
她的眼,她的眼是被牠所灼傷?抑或遭甚麼利器所傷?灰濛濛一片。終日僅抱著這隻唯一肯陪伴她的貓,坐在老人院的一隅,沒有白晝黑暗、沒有昔日未來。牠就是她的一切。
她的一生,是牠的兩世,說不上誰欠誰。
是人也罷、是獸也罷,這一生,她依定了牠、牠跟定了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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