命根

世上最老的人能活多久？他說不出。

當看到那一名老婦時，更令他有一種詭譎的感覺。

她多大了？在世上活多久了？幾十年？一百年？百多年？或更久？

閱人無數的他，要從一個人的臉上五官神情中測歲數，多少都能猜到一二，而且八九不離十。然而，面對這名老婦，他卻下不了定論。

雖然她頂上銀絲勝雪，卻有著烔烔閃爍的眸子；縱使她膚色紅潤如少艾，卻有著老者的風霜疲態……乍看之下，她猶如三四十歲的精壯婦女；再乍看之下，她又彷如遲暮人瑞。

在她身軀表面，是看不出真確年齡的，他想，除非她身如老樹有著年輪記錄。

而事實上在她身旁，就有著一棵不知年的老樹。

他會看到她，也正因為這一棵老樹。

老樹表面已枝枯葉落，可是乍看之下又生機勃然。

可是，枯了的枝幹隨時會斷落造成人命危害，這棵老樹早已要被砍除，卻一直不成功，直至最近這片土地被徵用，才真正的要把它砍掉。

早前不成功的因素，也是因著這名老婦。想要打這棵老樹主意的，都被她一一趕離。

老婦簡陋陳舊的居家，就是圍繞著這棵老樹而建；樹，就長在屋內，茂盛的枝椏就是屋頂天然的遮蓋。誰也不知是先有屋還是先有樹。

屋中家徒四壁，只餘老婦躺臥在樹旁的臥椅上，只有一條被褥蓋著她下半身。長年累月，老婦與老樹，幾乎已融成個體。

這一次，當得知執行者真正要砍伐老樹時，老婦說甚麼也不肯，她甚至以身護樹來要脅當局離去。

進入屋內的人，都被她用隨手拿到的物件丟趕，令他們抱頭鼠竄。

多番折騰之後，破屋已逐一被拆除，只餘躺著的老婦與老樹坦蕩蕩暴露在空氣中。儘管如此，老婦依然絲毫不肯妥協。

發生這一幕鬧劇時，他剛好在附近。

老婦的眼神精光閃爍，聲線卻蒼老無力如蚊蚋，「你們不能砍，它……是我的命根……」

「阿婆，把這老樹砍去已是勢在必行，他們已替妳另找到安身的地方了。再說，妳住在這枯樹下很危險，它隨時會倒。」他勸道。

「不……我跟它共存亡……」老婦固執毫不聽勸。「你們不能把它砍去！不能砍！絕不能……」

眼看時間已無多，這時，執法者已開始動工，他們先是企圖把一些較小的枝椏硬生生拗斷下來。另一名執法者則拿起電鋸，往樹身其中一條最大的枝椏鋸去……

「不～！」一聲絕望且淒厲如嗥的聲音發自老婦的口中。

「阿婆，樹罷了，可以種過啊！」他聲音空洞的安慰著，因為明知是不可能，看老婦的樣子，很可能綠苗還未長出她已撒手人寰，哪可能種回如斯高大茂密的老樹？

「不～」再度淒然的叫喊出這一聲後，老婦已氣若遊絲。

同一時間，他又聽得身旁人發出更大的驚叫聲：「血～！這棵樹……流血了……」

只見正有血水從剛被鋸斷的枝椏裡汨汨流淌出來……另一廂被硬生生拗折下來的枝椏，也同樣有血水流出……大伙都驚駭的停下手來不明所以。

他連忙轉看向老婦，只見原本紅潤的臉色，剎時間紅潮褪卻，灰青著一張臉，額上汗水如豆淌落，五官扭曲，神情痛苦不堪，眼見就要休克過去……

原本舉著的雙手，一陣顫抖抖過後，也乏力的垂下身旁兩側；原先併射出精光似的眼眸，瞬息竟似死魚眼珠蒙上一層灰白……

他驚懼的望著眼前老婦的變化，沒想到一棵老樹對她所造成的影響是如此鉅大……

「阿婆，妳怎樣了？」他焦急的搖晃著她，把一直蓋著老婦身上的被褥都搖跌下來……他煞時呆怔住了，只見老婦雙腳竟與老樹的根是相連著的！她，就是老樹的一部份！樹，也是老婦的一部份！

老婦體內的血，瞬間轉從斷折的枝椏流洩，樹身也由枯老轉青綠，再由青綠轉枯竭……

「……我都說了，它是我的命根……」老婦對他吐出這句話後，就氣絕身亡了！

一婦一樹，就此枯萎化灰。